谷雨丨互联网大厂复工的日子:没有空调,但收到几万元工资很欣喜
北京后厂村,互联网公司陆续复工 图丨吴家翔
撰文丨尚语
编辑丨金赫
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×立春工作室
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去公司见到同事
当于静看到一个月未见的同事,恍然回到了校园时代,仿佛这次离别,只是去过一个长长的寒假。重逢时,她再次寻回那种亲切又陌生的感觉。
就像是到了一家全新的公司。电梯地板用黑色的胶带分成规整的九个长方形,壁上挂着一包纸巾,戴着口罩的人身体离开电梯壁,站在各自格子里,不发一言。她的手指在电梯按钮上方停了几秒钟。她的家在小区16层,办公室在公司7层,那一瞬间,她有些茫然,不知道应该按哪个键,“我究竟在哪里?我来干嘛?”
电梯门打开,陌生的细节扑面而来:往左还是往右?两边的景致如同复刻的镜像——同样的灰底白花大理石地板,同样的铅色地毯,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。
和许多西二旗的大厂一样,办公室灯光柔和,家具简洁清新。她迟疑地拐个弯,眼前是休息区,清冷的阳光洒在乒乓球桌上,空无一人。她绕回电梯间,拐进另一侧,总算走对路了。
偌大的办公区,只坐了一半人,显得空旷不少。同事都带着口罩,有一种奇怪的“大家很团结”的感动。她用公司发的酒精在自己座位四周喷洒了一番,细密的雾气消散后,才坐下舒了口气,确信自己又回来了。
北京,疫情之后的办公室
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全新的。每天打车去公司,一些细小的细节提醒她,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假期。滴滴司机和乘客座位之间罩着一层透明保护膜,前排座位后背贴着小贴士,上面画着公交车图案,线条笨拙可爱,像是小朋友的习作。
曾经拥挤的西二旗的道路上,车辆又开始逐渐增加了,秩序正在恢复。于静体会到对一个组织久违的归属——这里,此时此刻,公司的力量,年轻人的安全感。
不确定的日子里,她也曾一度束手无策。过年时,到处找不到口罩、酒精。而复工的第一天,她就领到了所有必要的防护物资。一大袋沉甸甸的消毒液和酒精带给她真正的踏实感。每天,还有两个一次性医用口罩。她甚至有心思讲起一个公司人耳熟能详的段子:“很多人上班就是为了领口罩。”
回归办公室意味着重新融入人际关系。于静渴望被它包容,也知道会被它限制。对于公司的防控措施,她全盘接受:每天填健康报告、排队进电梯、红外线测量体温、在工位上吃午餐。这些琐碎严苛的细节告诉所有的员工——在规章制度分明的大厂,你们的安全会尽可能得到保障。
就在开工前的最后几天,她还不确定该做什么。她被两种矛盾的情绪拉扯着——她过年没走,留在离公司只有2公里的出租屋,一个人宅了快大半个月,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去公司见到同事。但当真的收到上班通知时,她的身体又陷入倦怠,心头开始挣扎,忍不住为其他公司延迟上班耿耿于怀。
复工的前一晚,设闹钟的时候,于静拿着手机,怎么都不想按下确定键,似乎这样明天就不会到来。时间还是无情地走到早上8点。闹钟准时响起,于静戴好口罩,迈出家门,冷风掠过额头,那种心绪才开始淡去。自我封闭的日子结束了。
楼下十分钟的闲聊像氧气一样珍贵
走进办公室,邱留洋第一感觉是冷。他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。从成都回来,北地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,立春后还下了一场大雪。空调和暖气停了,寒气灌进来,同事们裹着厚衣服,窝在工位上埋头吃饭。他在自己工位坐下,看到桌上摆着他的午餐。
公司的电脑从不关机,邱留洋先看一眼。午餐是少有能取下口罩的时刻,但大家在冷风里丧失了交谈的兴趣。办公室里只能听到偶然的轻微键盘声,走路的脚步声,开关门的声音此时也显得突兀。
回到北京开始工作,似乎是世界恢复正常的标志。在邱留洋看来,公司所有人还在,生活就没有被撕裂,他心里有一种弥足珍贵的平静。
他没怎么和同事寒暄,随便扒了几口饭,就再次翻开电脑开工。离家千里,他却像是坐了一趟公交车般平常。“早晚都要来,都得上班。”到了下午,他又有了小小的惊喜,这提醒着他太阳还在照常升起——手机收到一条工资短信,到账几万块。
办公楼下遛弯的年轻人 图丨吴家翔
在一家公司做海外业务的白嘉,人胖脸大,刚开始戴口罩时,很不舒服,勒得耳朵疼,还缺氧,连带着脾气也变差了。2月下旬复工后,他每天盼着能到楼下抽两次烟。科技园修好没多久,中庭干净疏朗,忙里偷闲的十多分钟,他和同事隔着安全的距离,谈谈友谊,还可以摘下口罩透气。
他和烟友已经一个月没见了。他们关系不错。在海外,朋友出差会专门来探望。两人窝在白嘉公寓里抽烟喝酒,天南地北地瞎扯。他刚回到国内时,也是这个朋友给他普及了公司的内部情况。
烟友取下了口罩,露出胡子拉碴的脸。白嘉有些惊讶:“哎呦,留胡子了。”
“这不戴口罩了吗?懒得刮了。”
十分钟的闲聊像氧气一样珍贵。走南闯北多年,白嘉身上带着些江湖气,爱开玩笑,爱和同事打成一片。但外形豪放的白嘉,其实心思很重。外派到南美时,他楼下老太太被抢劫,枪声清晰可闻。他对疫情的影响心头没底:即使国内恢复生产,海外一旦封城,国内产能上去了,海外市场购买力却可能下去。
办公室是成年人生活的一部分。陈韵2月初就复工了,第一天起床赶班车,她心中还莫名开心。她是个外向的女孩,喜欢热闹,也愿意工作,在家里虽然有猫和男友,还是憋得难受,心里有声音砰砰作响:“想上班,想挣钱。”
他们公司的氛围从来都是整齐划一。每天早上,班车在离大门一百多米的路旁停下,员工下车,排成长龙,一个接一个测体温放行,像是在军营。进办公楼需要复测。白天,领导还会组织大家测量第三次体温,有些草木皆兵的紧张感。
员工排队测体温 图丨吴皓
每天出门前,她都会检查一遍身份证是不是随身带着,用以证明自己的来处——她怕在公司或其他地方被隔离,至少14天回不到猫咪和男友身边。
久违的兴奋感在第三天开始消退。她再次羡慕起在家办公的男友了。早上,她在朦胧中迈出西二旗附近的家门,赶到六环的公司时,男朋友还在睡觉。白天工作累了,他可以把自己扔到床上,摆成大字放松,或者和两只猫玩一小段游戏,陈韵在工位上,挺着腰,带着口罩,盯着电脑。
下班回家后,有一整套消毒流程等着他
复工后的情人节,邱留洋和妻子在微信上吵了一架。那天下大雪,邱留洋唯一的鞋子被雪浸透了。公司为了通风,窗户大开,他只能在办公室穿了一整天湿鞋,妻子在微信上发飙,怪他没有马上去买鞋,完全不会照顾自己。最后,这个情人节以他到超市买到棉拖鞋和与妻子和好结束。
邱留洋离开成都很匆忙。复工前收到通知时,他正在打手游,屏幕跳出提醒,他知道自己的假期结束了。那天他过得很不舒服,工作效率却没有受什么影响,这恐怕是一个程序员最宝贵的素质。
2月开工的第一天,赵新收到妻子的微信——就一个意思,让他出去住酒店,暂时别回家。这话来得很突然。妻子做出版业,策划了不少心理学的畅销书,这次却远没他那么镇定。
赵新有些不满,又无可奈何。疫情爆发后,妻子经常会陷入焦虑,他觉得她出版的那些理论,完全无法用在她身上。随着复工临近,妻子的担忧每天都在加深:担心丈夫、担心家人、担心孩子,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他开始安抚妻子:酒店很贵,现在也很难找到。他劝妻子放松一点,不要搞得一家人都紧张兮兮。
晚上,他还在后厂村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加班,妻子在微信上扔给他防疫小贴士,一长串步骤的最后措施是——“回家后马上去浴室用60度的热水给自己全身消毒30分钟。”赵新回复:“烫死我。”想了想,又加了一句,“我今天一天都没靠近任何人。”
北京后厂村,“中国互联网的十字路口” 图丨吴家翔
赵新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技术,神经大条,也不怕事。复工对他来说顺理成章,他想法很简单:先把事情做着,不要再耽误了,“公司垮了对谁都没好处”。
他理解妻子的感受,夫妻之间似乎总会有一个人会更加细腻谨慎,非常时期放大了这种差别。但即使妻子情绪激烈,说话再冲,赵新也不怎么争辩,“老婆想要怎么防护就配合着她做吧。”
每天到家后,有一整套消毒流程等着他。他要先把外套脱在门口的大篮子里,接着从头到脚喷一次酒精,再去卫生间用规范的方法洗手,再擦脸,收拾干净了,他才被允许进屋。
他母亲白天在家刷新闻,晚上见他进门也会说:“赶紧给消消毒。”3岁小女儿把这一切当成游戏,会很兴奋地凑在一旁念叨:“给爸爸喷喷,给爸爸洗洗”。以前晚上回家,女儿会从房间里冲出来,扑到他身上粘上好一会儿,现在学会了一句新词:“你离我远一点。”
赵新的手,因为每天无数次的搓洗,不停用免洗消毒液擦拭,已经变得又干又脆。但他早就习惯生活中不断出现的麻烦和不适。他家住在南六环,公司在北五环,每天相等于要跨越北京城,开100公里上下班。在旁人看来苦不堪言,赵新却很少抱怨,作为一个在北京要养家糊口的男人,他知道那没用。
倒是复工上第一天,平时2个小时的路程只用了40分钟,一路畅通,“特别爽,都没车。”这带给他意外的快乐。但这种轻松的路程只持续到第二周,后厂村的路在地图上又开始变成红色,妻子可以对接赵新的调侃了。
“路上开始堵车了。”
“真棒。”
“一人感染,基本团灭,我晚上还回家吗?”
“别回来了。”妻子说。玩笑过后,他还是深夜回到家,清晨再次穿越南北去上班。
长时间看不到大家的脸,感到奇特的孤独
白嘉已经学会看别人眉毛和眼神猜情绪。如果对方眼睛变小,眉毛上挑,口罩又动了,那人情绪不会好。他清楚,在环境改变时,每个人的位置和利益都可能重置,竞争无处不在,不会因为疫情到来减弱。
白嘉要担心国内复工,担心产品交付,担心库存清理。他入睡的时间越来越晚,春节后往往到凌晨三四点。辛苦工作一天,应得的睡眠在当天却消失了。他开始学着白天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,至少呼吸时不要总是耸着肩膀。回到昌平的家里,他听着禅乐练习打坐,更专业地调整呼吸:呼气4秒,憋气5秒,他必须拯救自己的睡眠。
陈韵不喜欢像白嘉那样读同事眉毛的表情,长时间看不到大家的脸,让她时常感到一种奇特的孤独。她甚至完全不记得新来同事的脸了。有一次去卫生间,她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,但口罩遮去了半边脸,她不确定是否是部门的人,想要打招呼的手还没伸出就放下了。两人擦身而过。
复工后,员工仍需保持一定距离 图丨吴家翔
在工位上,她脑中偶尔会突然冒出“我的口红有多久没用了?”这样的怪异念头。
很多事情开始变形。她喜欢做饭,哪怕晚上十一点回家,她也要炒两个菜,做好第二天的便当。只有ABC套餐可选的同事们很羡慕陈韵,她常常会和大家分享。这样的分享现在不可能像从前那样,大家只能趁着自己餐具还没入口前夹一小块,让饭盒流水线似的飞快传下去。
这是一副有些奇怪的场景:取下口罩后,所有人自觉地不再面对面交谈,只是哑然地伸手把饭盒递给邻座的人,即便要发声也只能对着屏幕,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表达对陈韵手艺的赞扬。在一个年轻人居多的公司,闲谈和远离办公室的聚会曾经如同沙漠中小小的绿洲。
李维的公司更年轻,离后厂村还有一段距离。他的老板年纪不大,没架子,会和他们闲扯,开玩笑,喝起酒来也不分上下。复工后带上口罩,李维看不到同事的笑脸了。
“别人都说笑声能够传染,你说戴着口罩怎么笑,怎么传染?”爱笑的李维有些悲伤。
白嘉的打坐似乎有了效果,他最近可以在凌晨一两点入睡了。但也可能是因为他看到数据周报的原因,他负责的库存已经清干净,整个白天,他的眉毛都处于舒展的状态。
对于一个胖子来说,最重要的问题关于吃,白嘉也彻底放开了,疫情给了他不减肥的理由,还有了健身房不打卡的借口,“吃得痛快点,这种心态才会快乐。”
公司里取快递包裹的人越来越多。白嘉打电话时,看到窗外中庭有几个男生戴着口罩在踢毽子。其实外面天气并不好,天空是浑浊的灰黄,但他们很开心,周围还三三两两地围着几个女生。
“有些事没办法弥补,就像很多东西你当时没吃到,后来吃就不一样了。”邱留洋说。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疫情解除那天早日到来,期望回到原来那条熟悉的轨迹。
大厂员工在公司天台小憩 图丨吴家翔
每周有一天,是陈韵公司约定俗成不用加班的日子,他们盼着他们眼里的“小周末”到来——陈韵好动,她牵头组织了一个篮球队,大家凑份子到附近的体育馆租了场地,办了健身卡。
陈韵已经下了决心,一旦体育馆开门,她戴着口罩也要去。就算疫情还在,只要能下到球场,她就跑起来。
*本文除邱留洋以外,其余人为化名。
出品人 | 杨瑞春 主编 | 王波 责编 | 金赫 运营 | 迦沐梓 闫一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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